家昌1600字
家昌的笔悬在纸上，一口气憋了许久，终于还是写不出一个作文的开头来──真是“沉默时觉得充实，将要开口又觉得空虚”。又不甘于尽弃前功，仍顶着气苦苦坚持。
头顶的日光灯老了，恹恹地发着老老的光。他眼睛不免乏痛起来，恰好有人进屋，这才狠心扔掉笔休息休息。推门的是外婆，佝偻着身子蹒跚走来。他坐着没动，看着来人眯着因皮肤驰皱垮下来成缝的老花眼，走到跟前一米才看清他。却仍问：“这是家昌嘛？”也许还看不清。
“嗯，是家昌。”他答。
“噢噢。家昌回屋了，放假罢，几天？”外婆的眼睛果真坏了，说话也找不着他的眼，痴痴向前向他的方向看，语速也慢，像是在自顾自地嘟哝。家昌也不嫌麻烦，慢慢回答，尽量靠近她耳朵大声喊，有时还重复答几遍。
“家昌，你帮我弄下手机，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巧旧式诺基亚，手颤颤的，慢慢地道：“前两天给那俩小子弄坏了，我现在都打不出电话。”
他接过来，说：“大表弟是罢，他总爱捣腾，你别把手机给他。”外婆应了一声。家昌又道：“客厅亮些，跟那儿弄罢。”说着把外婆引到厅里，再道：“我先弄一下看看，你要不看看电视？”说话时正开手机，可能外婆没听见他说什么，没开电视机。整个手机只半个手大，除数字键，屏幕只能塞下三行字，他估摸着是充话费时送的机子，妈给了外婆，有事打个电话用。开了机，他朝外婆大声问，“怎么弄成英文了？”
“那小子乱按，按按就成这样儿……”
“唔哈，”他笑，“他那才七岁，让他弄成英文也不会呐。”
“那是的，不正好你回来了么，你一大学生、科学家……什么都会的，不然我还得找人来修……”她又嘟哝起来，听不清。
“呵，啊婆，我才读高中，什么大学生啊，更别说什么科学家，”他尽量大声，“而且大学生科学家跟修手机又有啥关系呐！”家昌按了许久，发现果然英语词汇量不够，找不着哪儿是调系统语言的地方。
“哎哟，是是是，你还念高中……”她顿了顿，“一样儿的，你以后肯定是大学生。”
家昌倒是没答，他又问：“那跟修手机有啥关系，又不学这个？”
“噢。”外婆缓缓的点头，随即惊疑
地问：“那学……”她欲推测些什么而实在不能，只好问：“学什么？”
家昌停了手瞥一眼外婆，恰见她混浊的眼白射出郑重、疑惑的光，他登时感到一阵寒意。仿佛左近的窗缝挤进一股冬日的冷风，从他裸露的脖子往衣领里穿，使他悲凉。一时间他竟回答不上来。然而外婆的头还向着他不动，没言语地在等待，又像在发着痴。
“……学科学文化，罢。”他乱了，脑海翻起浪，随口说出这四个字。
“科学是什……”
“呀，终于找着了。”几乎是同时，家昌终于找到语言设置，调回了中文，把外婆的话打断了。
“啊，弄好了？”
“没呢，不过应该马上就好。”他的手指快起来，没有语言障碍。外婆没再说话。
……
“噢，”家昌轻呼，“弄好了，其实只是通话设置调错了……”他意识到外婆不懂这个，就没说下去，就说好了。
“这么快呐，试试打得了么。”
“唔，我打打看。”家昌按起号码。这时门被推开，母亲回来了。客厅的电话响了一声，家昌道：“好了。”随即把手机给外婆。外婆伸手也慢，松弛、黑斑、青筋、黑指甲和指甲泥给他看个清楚。外婆和母亲聊起来，他赶紧趁机回自己房间去。
于是，家昌又坐到老老的光里了。他现在头昏昏的，大抵是一小时前吃的阿西莫林分散片发挥效用了。但好像又不是，也许是刚才──从外婆问他那两个问题开始。他在琢磨外婆问的问题，又在琢磨刚才的事，琢磨外婆的神态行为，最后竟琢磨起自己来。他先是站着想，然后踱步想、坐下想、趴桌子想，其间还想再去写作文写作业而终于没有，花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这还只是想的。他没有关房门，可清晰听到客厅的讲话。在他出神恍惚中听到外婆跟母亲说了件事。事情大概是外婆因为迷信什么的被骗了两百块钱，然后听到的都是外婆如何骂那两骗子的无良和母亲的忿忿，对骗子和对外婆。母亲怪外婆老懵懂。外婆懊悔，却还固执的说：“他们还发誓，而且还说不给，子孙就要……不好的，谁知道是骗子啊……”
家昌在这恍惚中，觉得讶异和愤懑，还有悲哀，还有更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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